通俗伤寒论跋

夫天地之大德曰生，体天地好生之德，以拯民困而全民生者，莫医若也。然医能生人，亦能杀人，何也？医而精良，则起死回生；医而庸劣，则草菅人命。前哲徐灵胎先生有曰：人之所系，莫大乎生死。王公大人圣贤豪杰，可以旋转乾坤，而不能保无疾病之患，一旦有疾，不得不听之医者，而生杀唯命矣。夫一人系天下之重，而天下所系之人，其命又悬于医者，下而一国一家所系之人，更无论矣。由是观之，医之责任不亦重且大乎？责任既重且大，则医学安得而不讲求，讲求医学，全在博览群书，方能技进于道，为天下苍生司命之人，厥功岂不伟哉！尝考《伤寒论》一书，汉长沙太守张仲圣著作于前，晋太医令王叔和编次于后，梁隋唐宋金元明清，历朝注释，何止百数十家，然仲圣当时著书之本旨，自建安纪年以来，悯宗族之沦亡，伤横夭之莫救，乃勤求古训，博采众方，撰用《素问》九卷，八十一难，阴阳大论，胎胪药录，并平脉辨症，为《伤寒杂病论》，合十六卷，实祖述黄岐之经义，推广伊尹之汤液，追神农体箕子而作也。其书统载于《金匮玉函经》中，华佗见之而叹曰：此书可以活人。晋皇甫谧作《甲乙经》，其论伤寒唯长沙一人而已。宋《文潞公药准》云：仲景书为群方之祖，所以后起诸贤，虽千变万化，各鸣其所得而无能踰越其范围。自西晋太医令王叔和编次仲景方论十卷，附入已意为三十六卷，而卒病论六卷早已遗亡，不复得睹。至金成无己尊奉叔和，又注为伤寒论十卷，今所行于世者，究仅七卷，而前后舛错，六经混淆，使读者茫然无端绪，检阅者漫难寻讨。如少阳诸证，杂入太阳篇中；合病并病，散处三阳前后；结胸痞症，曾不分别症因；脏结之条，分隶四卷首尾；中风伤寒纷出，麻黄桂枝杂陈，坏病无从安置，疑为久远遗失。温病不知方法，谓非作者所长，致后人不知随症而治，而坏病遂无治法。概以麻黄桂枝治温，而温病每致云亡。凡此皆叔和编次之失，无己注释之病也。及宋朱奉议《活人书》出，更变长沙之定法，而搅乱经文，可称作俑。明陶节庵截江纲杀车槌告成，尽废仲景之原文而奄为己有，实为僭窃。新安方有执痛辟其非，《条辨》因之而作。江左喻嘉言指摘其谬，《尚论》由此而成，然皆经义未驯，岂能澄清其浊乱，阴阳莫辨，安能洞悉其渊微，若欲阐发先圣精奥，务使流通远播，俾业医者临证可以辨疑，处方得其精当，庶可以全天地之大德，拯生民之危殆。呜呼！医风不振，邪说横行，渐渍日久，入人甚深，讹讹相沿，俗习难改，深恐一书之绵力，不足以迴倾倒之狂澜，半隙之微光，岂能照漫漫之长夜乎。复考《医林列传》云：南阳张仲景，官长沙太守，后在京师为名医，以宗族二百余口，建安以来，未及十稔，死者三分之二，而伤寒居其七，乃著论二十二篇，证外合三百九十七法，一百一十二方，其文辞简奥古雅。古今治伤寒者，未有能出其外者也，其书推为诸方之祖，时人以为扁鹊仓公无以加之，故后世称为医圣也。窃夫仲圣生于汉季，悯民夭枉，昭揭病源，同于日月，所著《伤寒论》一书，实为群方之祖，众法之宗。昔朱子有言：天不生孔子，万古如长夜，天生仲景，是亦医门之孔子也。惜其书早已散失，仅得诸晋世读者口授，故篇目先后错乱，惟时太医令王叔和取三百九十七法，一百一十二方，编集成书，厥功甚伟，第其编述潦草糊涂，加以妄入序列，谬戻滋多，大为后世诟病。至宋林亿等，金成无己，不特校注多差，且将叔和纬翼仲景之词混编为仲景之书，于是已歧又歧，一误再误，学者穷研无所从入。虽有英贤辈出，如庞安常、朱肱、许叔微，韩祗和、王实之流，究莫能舍叔和之疆畛。追溯仲景渊源，明代王肯堂、张景岳之书，皆脍炙人口，其所称引，尚不免承讹袭谬，况其他乎。嗟乎！七篇不作，杨墨之横流不息也。濓洛关闽之传注不出尧舜周孔之道，家殊而户异也，是故义利之辨，图像性命之问难，其所为不得已者，易地则皆然也。慨自叔和而后，伤寒一书，沦于羊肠鸟道中者，几千余年。天意未丧，有明方中行出，著《伤寒条辨》，澄几研理，卓识超越前人，其注虽未能尽达仲景立言之旨，而叔和序列，独首削去，可谓辟尽榛芜矣。至西昌喻嘉言踵而增之，尤为完美，所著前后尚论篇，编次则纲举目张，阐发则独开生面。春温一篇，理解尤属创辟，究不于仲景论外，旁溢一词，此真仲圣之功臣，而吾辈之先觉也。《通俗伤寒论》者，吾越陶里乡名医俞根初先生之原著也，其书名通俗者，以文辞浅近易晓，能使雅俗共赏。根初先生，与先曾祖秀山公相友善，其原著三卷，秀山公阅之甚喜，先曾祖亦精医术，曾将俞氏原著，选按创刊于前。先君子廉臣公，不忍二公遗著湮没，缘为校勘于后，已详载先君序中，兹姑从略。但先君为此书，费尽心力，几易寒暑，将欲告成，惜天下不假年，己巳秋，遽归道山，以致功亏一篑，深为遗憾焉。不肖幼廉幼承庭训，稍长侍医，备聆教诲垂三十余年，无如赋性愚鲁，且系先人著作，不敢贸然执笔。因与曹世兄炳章讨论，共同编校，以竟先人遗志。今年冬幸告蒇事，亟付印刷于其将出版也。爰志其事实于简端，是为跋。

民国念壹年壬申冬月越医何佗，原名拯华幼廉，谨跋于卧龙山麓之宣化坊