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伤寒者，外感病之总名。其余皆曰杂病。顾尚之曰：论集者，自论其集是书之意也。）
论曰：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，望齐侯之色，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。
（虢，古伯切。慨，音咳。
直言曰论。览，观也。越人姓秦氏，号扁鹊。诊虢太子疾，望齐桓侯之色，并见《史记》扁鹊传。医之见史传者，莫先于此。予撰有《秦越人事迹考》，附《难经会通》后。慨然，叹息也。才秀，谓才能俊秀也。）
怪当今居世之士，曾不留神医药，精究方术，上以疗君亲之疾，下以救贫贱之厄，中以保身长全，以养其生。但竞逐荣势，企踵权豪，孜孜汲汲，惟名利是务；崇饰其末，忽弃其本，华其外而悴其内。皮之不存，毛将安附焉？
（曾，音层。疗，音料。企，音器。孜，音咨。汲，音急。悴，音萃。
怪，骇异也。居，犹处也。士，学者之通称。曾，尝也。疗，治也。厄，艰也；困也。企踵，举足望也。孜，勤也。汲，剧也。孜孜汲汲，勉力欲速之谓。务，专力也。末，喻名利。本，谓身也。悴，病也。皮，喻身。毛，喻名利。安，何也。医药、方术，性命所关，切身要务，处世之士所当用心也。皇甫士安曰：若不精究于医道，虽有忠孝之心，仁慈之性，君父危困，赤子涂地，无以济之，此固圣贤所以精思极论尽其理也。）
卒然遭邪风之气，婴非常之疾，患及祸至，而方震栗，降志屈节，钦望巫祝，告穷归天，束手受败。赍百年之寿命，持至贵之重器，委付凡医，恣其所措。咄嗟呜呼，厥身已毙，神明消灭，变为异物，幽潜重泉，徒为啼泣。
（卒，通猝，苍没切。震，通振。巫，音无。祝，音粥。咄，当没切。重泉之重，平音。啼，音题。
卒，突也。婴，触也。震栗，惊惧战栗也。巫，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也。楚语：在男曰觋，在女曰巫。《说文》：祝，祭主赞词者也。赍，持也。庄子云：人上寿百岁。人受天地之中以生，万物皆备于我，贵莫大焉，故曰：重器。凡，庸也。咄嗟呜呼，四字皆叹词，言之不足以尽意，故发此声，以见悲痛之意。神明者，心之体用，所以具众理应万事者也。《史记》索隐：死而形化，是为异物。重泉，地下也。徒，空也。啼号也。泣，哭之细也。伊川程子曰：病卧于床，委之庸医，比之不慈不孝，事亲者不可以不知医。程郊倩曰：恣其所措四字，于医家可称痛骂，然实是为病家深悼。）
痛夫！举世昏迷，莫能觉悟，不惜其命，若是轻生，彼何荣势之足云哉！而进不能爱人知人，退不能爱身知己，遇灾值祸，身居厄地，蒙蒙昧昧，蠢若游魂。哀乎！趋势之士，驰竞浮华，不固根本，忘躯徇物，危若冰谷，至于是也！
（徇，通殉。爱人，仁也。知人，智也。爱身知己，仁智之本。灾，病也。蒙蒙昧昧，不聪明貌。蠢，愚也。游魂卷，魂失而无记、悟、识性也。徇，以身从物也。冰谷者，《诗》“战战兢兢，如履薄冰；惴惴小心，如临于谷”之省文。）
余宗族素多，向余二百，建安纪元以来，犹未十稔，其死亡者，三分有二，伤寒十居其七。
（稔，忍甚切，音荏。
《后汉书》张堪传云：张氏为南阳族姓。建安，后汉献帝即位七年改元年号，距民国纪元前一千七十六年。袁术传：董卓将欲废立，以术为后将军。术畏卓之祸，出奔南阳，会松沙太守孙坚杀南阳太守张咨，引兵从术，刘表上术为南阳太守。建安二年，遂僭号自称仲家。天早岁荒，士民冻馁，江淮间相食殆尽。四年夏，乃烧宫室奔灊山。稔谷一熟为一年也。《素问》热论：夫热病者，皆伤寒之类也。《难经》：伤寒有五：有中风，有伤寒，有湿温，有热病，有温病。是古人以伤寒为外感病之通称也。）
感往昔之沦丧，伤横夭之莫救，乃勤求古训，博采众方，撰用《素问》、《九卷》、《八十一难》、《阴阳大论》、《胎胪药录》，并平脉辨证，为《伤寒杂病论》合十六卷，虽未能尽愈诸病，庶可以见病知源。若能寻余所集，思过半矣。
（沦，没也。横，不顺理也。短折曰夭。《前汉书艺文志》载：《五脏六腑痹十二病方》三十卷。《五脏六腑疝十六病方》四十卷。《五脏六腑疸十二病方》四十卷。《风寒热十六病方》二十六卷。《泰始黄帝扁鹊俞拊方》二十三卷。《五脏伤中十一病方》三十一卷。《客疾五脏狂颠病方》十七卷。《金创瘈疭方》三十卷。《妇人婴儿方》十九卷。《汤液经法》三十二卷。《神农黄帝食禁》七卷。以其不可枚举，故曰众方。诸书尽佚，今惟于仲景书中见其梗概，然则博釆之功大哉。撰，述也。《汉志》载《黄帝内经》十八卷。皇甫士安、王启玄谓《素问》即其经之九卷也。《汉志》：《扁鹊内经》九卷。《随书》经籍志：《黄帝八十一难经》二卷。《旧唐书》经籍志云：《黄帝八十一难经》一卷，秦越人撰。余得白去阁本，撰《难经会通》。《阴阳大论》今可考者，惟本论伤寒例所引一节耳，林亿等以王冰所补《素问》亡佚七篇谓乃《阴阳大论》，未知是否？张隐庵曰：《胎胪药录》者，如《神农本经》、《长桑阳庆禁方》之类。胎胪者，罗列之谓。庶，近也，万病隐括于六经。见病知源，知病之确属于何经也。方中行曰：圣人之道，三纲五常，百行庶政，六经尽之矣。天下之大，事物之众，六部尽之矣。人身之有，百骸之多，六经尽之矣。按：病之外感、内伤，方之汗、下、温、清，无不备具于是书，可谓集医经之大成者也。）
夫天布五行，以运万类；人稟五常，以有五脏；经络腑俞，阴阳会通；玄冥幽微，变化难极。自非才高识妙，岂能探其理致哉！
（夫音扶，下同。俞，通腧，音输。
《尚书》洪范：初一曰，五行，一曰水，二曰火，三曰木，四曰金，五曰土。真西山曰：五行者，天之所生以养乎人者也。其气运乎天而不息；其材用于世而不匮；其理则赋于人而为五常。以天道言之莫大此，故居九畴之首。礼运，人者其天地之德，阴阳之交，鬼神之会，五行之秀气也。《白虎通议》：五常者何？谓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也。五脏：肝仁、肺义、心礼、贤智、脾信也。《灵枢》脉度篇：经脉为里，支而横者为络。经谓动脉，络谓静脉。府，气府也。俞，输穴也。阴阳，表里六经也。易观其会通，朱子曰：会，谓理之所聚不可遗处；通，谓理之可行而无碍处。玄，天象，谓高远也。幽，地府，谓深邃也。冥微，奥妙难测之意。《素问》天元纪大论：物生谓之化，物极谓之变。极，至也。致，至极也。此假天地阴阳之变化，喻人身之理难穷也。）
上古有神农、黄帝、岐伯、伯高、雷公、少俞、少师、仲文，中世有长桑、扁鹊，汉有公乘阳庆及仓公，下此以往，未之闻也。
（《淮南子》：神农尝百草滋味，一日而七十毒，由是医方兴焉。唐·贾公彦《周礼疏》疾医下引张仲景《金匮》云：神农能尝百药。梁·《七录》：神农本草三卷。陶弘景曰：《神农本经》其所出郡县乃后汉时制，疑仲景、元化等所记。《前汉书》艺文志，《黄帝内经》十八卷，《外经》三十七卷，《神农黄帝食禁》七卷，《扁鹊内经》九卷，《外经》十二卷。岐伯，黄帝之师。伯高、雷公、少俞、少师皆黄帝之臣，其问答见《灵枢》、《素问》。仲文，史书医传无考，其名见明堂下经。长桑君，周时秦人，扁鹊之师，见《史记》扁鹊传。公乘，官名，第八爵，言其得乘公之车。阳庆，字仲倩，齐临菑元里人也。仓公，姓淳于名意，汉文帝时人，师事阳庆，悉得其禁方及黄帝扁鹊之脉书，五色诊病知人死生，见《史记》仓公传。）
观今之医，不念思求经皆，以演其所知，各承家技，终始顺旧，省疾问病，务在口给，相对须臾，便处汤药。按寸不及尺，握手不及足；人迎、趺阳，三部不参；动数发息，不满五十。短期未知决诊，九候曾无仿佛；明堂阙庭，尽不见察，所谓窥管而已。
（处，上声。趺，音肤。参，音骖。
旨，意也。家技，家传方术也。省，察也。疾，急疾也。病，疾甚也。给，辨也。须臾，俄顷也。便，即也。处，制也。寸，谓寸口。尺，谓尺肤。手，谓寸口尺肤。足，谓趺阳少阴。人迎胃脉，在结喉两傍。趺阳，亦胃脉，在足趺上五寸高骨间动脉。参者，三相参列也。《灵枢》脉结篇：脉不满五十动而一止者，一脏无气。故诊脉法须候五十动。《十便良方》引王贶《脉诀》云：诊脉之法，其要有三：一曰人迎，在结喉两旁，法天；二曰三部，谓寸、关、尺，在于腕上侧，法人；三曰趺阳，在足面系鞋之所，法地。三者皆气之出入要会，所以能决吉凶死生。故曰：人迎、趺阳，三部不参；动数发息，不满五十。未知生死，所以三者决死生之要也。短期，死期也。决，判断也。《素问》三部九候论：人有三部，部有三候，以决死生，以处百病，以调虚实而除邪疾。有下部，有中部，有上部，部各有三候。三候者，有天，有地，有人也。上部天，两额之动脉；上部地，两颊之动脉；上部人，耳前之动脉。中部天，手太阴也；中部地，手阳明也；中部人，手少阴也。下部天，足厥阴也；下部地，足少阴也；下部人，足太阴也。下部之天以候肝，地以候肾，人以候脾胃之气。中部之候，天以候肺，地以候胸中之气；人以候心。上部天以候头角之气，地以候口齿之气，人以候耳目之气。此遍身诊法也。《难经》云：十二经中皆有动脉，独取寸口，可决五脏六腑生死吉凶，何也？然寸口者，脉之大会，手太阴之动脉也；为五脏八腑之终始，生死吉凶皆可决之也。脉有三部九候。三部者，寸关尺也。九候者，浮中沉也。上部法天，主胸以上至头之有疾也。中部法人，主膈以下至脐之有疾也。下部法地，主脐以下至足之有疾也。此独取寸口法也。而仲景诊法取寸口、关上、尺中及趺阳、少阴，盖参取《素问》、《难经》之法，变通而撮其要也。庞安常曰：伤寒必诊太溪、趺阳者，谓人以肾脉、胃脉为主也。仿佛，若似也，《灵枢》五色篇：明堂，鼻也。阙者，眉间也。庭者，颜也。诊明堂阙庭法，见《灵枢》五阅五使篇及本论平脉法上。庄子云：用管窥天，不亦小乎。）
夫欲视死别生，实为难矣！孔子曰：生而知之者上，学则亚之，多闻博识，知之次也。余宿尚方术，请事斯语。汉长沙太守南阳张机。
（亚，次也。宿，素也。尚，谓心所希望也。长沙、南阳，皆郡名。《汉书》百宫表：郡守秦官，掌治其郡，秩二千石，景帝更名太守。刘廉夫曰：齐侯犹生而视其死，虢太子已死而别其生。首以越人之才秀起，故结以此二句。仲景虽云撰用《素问》、《九卷》、《八十一难》，然论中却未引用一句成语，所谓神而明之，变而通之，非具生知之圣，上智之才者能乎！程郊倩曰：古人作书，大旨多从序中提出。余读《伤寒论》仲景之自序，竟是一篇悲天悯人文字。从此处作论，盖即孔子惧作春秋之微旨也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