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明周岐隐先生伤寒汲古叙言

宣圣有言：述而不作，信而好古。诚以春秋之季，世道陵夷，邪说诐辞，所在多有，荒经蔑古，道统几淹，圣人忧之，特为揭橥正义，昭告愚蒙，是以赞易删诗，修史正乐，无一非远绍往昔神圣之遗绪也。推而言之，守道宜然，即在艺术之末，亦何莫不然。国医之学，导源最远，惟是邃古载籍，留贻无多，不可概见，而《内》、《难》两经，亦久为谫陋者有所羼杂。吾侪学子，生今之世，所赖以窥见西京而上之证治涯略者，本草经文以外，惟有南阳张氏《伤寒卒病论》一帙，顾其书撰集于建安之季，下逮典午，历时未久，何以西晋之太医令王叔和氏，已有重为编次之事。（今人章太炎氏《菿汉微言》，据《御览·七百二十》所引高湛《养生论》，及《千金方·二十六卷食治篇》所引河东卫汛语，知叔和名熙。又据《御览·七百二十二》，引张仲景方序曰：卫汛好医术，少师仲景。因谓卫汛得引叔和之言，则叔和必与汛同时，疑其得亲见仲景，可知叔和身世，略迟于仲景一辈，其间相去，更无多时。）考仲景名机。见宋人高保衡、林亿所引唐甘伯宗《名医录》称：仲景，南阳人，官至长沙太守。《太平御览·七百二十二》引《何颙别传》称：同郡张仲景，总角造颙，颙谓之曰：君后将为良医，卒如其言。按：何颙见《后汉书·党锢传》舆荀爽同时，诚为仲景之先进，颙乃南阳襄乡人，而仲景为其同郡，正与名医录符合。据本论自序，谓建安纪年，未及十稔，宗族死亡三分有二，伤寒十居其七，乃勤求古训，博釆众方，撰用为《伤寒论》云云。则仲景著书，必在建安五年以外，十年以内可知。虽范氏《后汉书》、陈氏《三国志》，建安中之长沙太守，未尝有张机其人，然《范书·刘表传》称：建安三年，长沙太守张羡，率零陵、桂阳二郡畔表。《陈志·刘表传》且云：表围之连年不下，羡病死，长沙复立其子怿，表遂攻并怿。叙述视范晔为详，惟羡之卒、怿之败，史不载在于何时，而刘景升卒于建安三年，则具有明文，更可知张羡考终，长沙被夺两事，正在建安十年前后。与仲景自序所记，年岁彼此相应，是以今人郭象升允叔氏，著有《仲景姓名事迹考》一篇（见太原医学杂志第二九、三十两期）。谓羡即仲景，盖一人二名，羡之字义训慕，而景亦训慕，名羡字景，于义允协。且《范书·表传》李注，《陈志·表传》裴注，皆引英雄记，称张羡南阳人，则籍贯、官职、年世，事事与仲圣相合，羡即仲景何疑。寿颐谓：郭氏此说，最堪征信。原文引证，甚为详核。然则仲景著述本论之时，正在刘表围攻连年不下之际，编纂于戎马仓皇之中，而未几且抱病以殁，其子不久即被景升攻并，身家存亡，均在不可知之数。意者，仲景是书，行世未广，兵火之余，当已有残缺陵乱之事，抑或军事倥偬，仲圣尚未尽整理就绪，是以叔和得之，必需重为编次。否则，书成孔迩，季泽犹新，叔和亦何为不惮烦而多此一举。惟是既经王氏重次而后，建安旧本世固无复并存，洎乎宋仁宗朝，始命医官校定刊布。则上距西晋，又已七百余年，万手争钞，传讹何限。今之学者，果能得魏晋旧物，而稽核同异，审订文辞，宁非博古家之至愿，无如世传晋唐医籍，可为仲圣本论参证者，自王氏《脉经》所录诸条以外，惟有《千金翼方》之伤寒两卷。尚是宋校以前之旧，而大体多同，仅字句间小有出入，或未能餍嗜古者之奢望。近闻长沙省府主席何芸樵氏，印布《古本伤寒论》一书，颇与通行古本，时相歧异。惟其书流布不多，寿颐未获一见。兹闻四明岐隐周君，己举佚文佚方订误各条，录为《伤寒汲古》单行之本，业经付印。冀得遍行国中，为吾道一新耳目。且命不佞弁言简端，以诏读者。或谓迩来地不爱宝，往古旧籍，出世频仍。如甘肃境内敦煌石室，所得旧藏，虽是残缺不完，而赖以纠正今本不少，确焉无上珍奇。然研究其储藏之年，尚在李唐时代。从未闻有魏晋六朝已佚古帙，犹得完美复显于今日。意者展转贻传，或有踵步三坟六韬之故智。而不佞则谓古今病理，原无二致，读者但据阅历经验，而折衷于治疗之实在，则所得参考资料，必有可观。岐隐怀古之遐思，夫岂侪辈所可几及耶。爰为略考仲圣成书颠末，及历代相传沿革，书此以报岐隐氏不耻下问，殷拳谆嘱之至意云尔。

时在癸酉孟冬月吉嘉定张寿颐山雷甫，属稿于浙省兰溪城中福山之麓